卫城是他炸坏的,修城墙这事他也跑不了。 手本里还有他的请命,把防区扩大至新宁县文章都一代,以备有海寇袭击时能随时越境击贼——这是真正的往自己头上揽屎盆子。 在他的想象中揽不揽都是他的,如今广州府保有战力的只剩香山、清城两部千户所,精悍兵将满打满算不过千八百,除非调动营兵,不然这事早晚都是他。 自己揽下来,还能取个好印象。 休整两日,陈沐万万想不到张翰亲自来了,不但亲自过来,还把他的手本驳得体无完肤。 除了让他赶紧回香山之外,没准任何一件事。 “政事用不着操心,回香山把你的旗军补足操练,新宁防务自有海朗所与肇庆营兵看护,你老老实实去守广州,曾一本才是大贼!” 张翰过来时,广海卫的军民尸首都收拾得差不多,但站在城外看着可怕的城墙缺口仍然不难想象攻城时的惨烈景象。 “你陈千户收城平贼,闹出的动静比倭寇夺城还大,三十里外都能看见广海卫城亮光!” 陈沐以为自己擅自掀城犯了错,正要请张翰登上瓮城讲述强攻的坏处,却见张翰无可奈何道:“城炸了就炸了吧,人都没了,要城还有什么用!怎么炸的城,写份手本,老夫要送去广西用。广西招降的僮贼……” 张翰疲惫地眨眼,长长出了口气。 “又反啦!” …… 隆庆三年,倭陷广东广海卫,大杀掠而去——《明史》 据城四十六日,军民三千屠杀殆尽,广海卫城遂废置。 台山烈女坟为彭大娘墓。第六十五章换铁 守御越久,陈沐越觉得明朝沿海在这几十年里就像筛子。 到处是窟窿,补都补不上。 回香山时,三艘大船的压舱石都被丢在海滩上,战利装得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从倭寇那得来的,也有些旗军昧着胆子收了广海军民的财物兵甲,收拾战利是陈沐没拦着、张翰也没阻止。 更多的财物还是被留在广海卫,陈沐向张翰请示后,请新宁县派人运到广州府,将来用做拨划修城墙费用。 唯独广海卫城楼上几门佛朗机,有好的有坏的,陈沐都看着眼馋,又不敢自作主张搬到船上,只好演戏试了试——他不拿,让邵廷达自己带人搬,搬到城外被带着张翰转悠的陈沐截住训斥一顿。 张翰要是拦了,这几门炮就顺理成章抱回家。 可惜张翰没拦,平白看他训邵廷达半天,最后又只能把佛朗机吃苦受累搬回城门楼,灰溜溜登船回香山。 “我觉得总督不是不让莽子搬炮。” 靠在船舷上吹着海风,细细的小雨打在脸上带着凉意,陈沐摇摇头,没跟身旁魏八郎继续解释。 他觉得张翰就是单纯在看他带兵行事的态度,不论他做什么都不会阻止——人老成精,谁知道老总督淡然神色下心里想的是什么。 也许一个字没说,就把他这个人否掉了。 这让陈沐在回香山的路上忐忑了很久,看到香山与濠镜澳的浅峡才轻松下来。 一下船,关元固那边就有好消息。 老匠人有心为陈沐分忧,见千户所存铁日少,千户面临大战仍需造铳造炮,私下里走访了一趟南海县佛山,广东最大的冶铁集散地,谈成一桩买卖。 “千户,佛山炉户有各自答应的朝廷采办、岁办,老儿去佛山置办船厂所需铁钉时走了几家既出铁也答应朝廷出军器的炉户,谈一桩军器换铁换钢,只等千户应承。”关匠说着老眉毛都要翘起来,道:“熟铁百斤,换鸟铳一杆,一月可与四个炉户换十七杆。” “老儿看过,他们炼的都是好铁。” 还能这么换?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这样一来就是每月一千七百斤熟铁,倒是挺合适,“关匠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他们怎么会愿意用这么多铁换军器,自己造和这价钱也差不多了。” 前些时候在濠镜,他专门托人问过广城的铁价,基本上就是佛山铁价,熟铁百斤也是将近二两的价钱,要是自己打制鸟铳不出去买,价格也应当和这差不多。 工费有便宜有贵的,添上这个就不好说了。 关元固笑得憨厚里透出一点市侩,道:“工费,香山所可要比他们便宜的多,他们二十个工匠,一月才能钻出二十根铳管,里头还有八九根钻歪禁不住用,三四十日方能出铳十杆,造价自然要贵得多。” “咱打铳有水锤,不费力,旁人三日打好,我一日就可打好;钻床也接上水车一直钻,七八日就能出一根铳管,打十根未必能成十根,但打十三根一定能出十根合用铳管。” “同样二十个匠,一月能出三十多根,也才不过耗铁三百多斤,剩下就能拿来做几门那个,那个关炮。” 关元固说起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火炮时总显得尴尬,说罢脸上又露出些许难色,道:“不过就是他们说铳管上都刻他们的名,千户觉得可行?” 铳管刻别人的名,这事陈沐并不在乎,他更在乎实际。 每月千五百斤铁,多做上三四门炮,才是陈沐看重的事。 陈沐颔首:“可行,这事如果能做成当然可行。” 其实就算关元固不去佛山,他也打算派人去佛山,上次打听了广城铁价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守着南海县佛山就是广州最大的冶铁集散地。 香山最大的优势,就是生产力有了显著提高。 新建在江边的铁坊建成后,不论锻锤还是锯木都有固定动力,过去关老二做出木质铳床因精度还能进一步完善则完全以铁水铸成,铳床与水力钻头相对,只需推拉床架与换损耗钻头就能持续钻膛。 受限技术还不能依靠水力达到缓慢的自动钻膛效果,铁铳床又较沉,推动一样需很大人力,但极大地增加了钻膛精度,使次品率降低。 一样降低了成本。 看着铁坊滚滚而动的大水车,陈沐的思绪飘远,对关元固问道:“关匠,现在你是军器局主事,下辖铁坊、船厂,如果再加一个甲具坊,精神头够么?” 蒸蒸日上的香山千户所,不难让陈沐想到广海卫被攻破后的惨状,两个极端,也是陈沐所在的所与日月之下其他卫所的区别,一个良性循环、一个恶性循环。 其实如果不是有陈沐的存在,香山千户若是个满员卫所,发展未必比得上这会,但军户日子也许能比现在更脱离贫困一点。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沐和大明无数贪婪的卫官一样,战利都仅仅发给旗军一小部分。 唯一的区别只是陈沐用那些钱来发展卫所,别人用贪墨的钱喂饱自己罢了。 他是在经营一个千户所,自己的确注入部分投入,但后面几场战斗让香山所自给自足,现在反倒能往回赚熟铁了。 以后旗军的日子就能好过些,一样的付出,更多的战利。 关元固面露难色,道:“千户,甲片要钢,没钢打不出好甲,也没有熟练匠人,老儿恐怕……” “这个不急,我这有几个东西,回头你看看,这次打仗又缴获到倭人的大铳,能和上次从佛朗机人那得到的大铳相互印证,如果我们有钢,就能把佛朗机大铳的两脚支架改成一根直刺。” 陈沐说着打开自己笔记指点着让关元固看,边讲解道:“不需做佛朗机大铳那么重,还照着鸟铳四尺长铳管去做,口径稍大一点,整杆铳再重两三斤就行,添四尺长支刺,在鸟铳下用三个小钢榫接上,铳床刨出严合的刺沟,让铳刺折上去后与铳床一体,方便抓握。” “还有铳柄,形状也要稍有改变……”第六十六章媒人 这个铳刺并不科学。 陈沐在战场上临时起意,记录下来灵光一闪的想法,预计做好都的总重量会达到十六七斤,铳刺又长,所带来的仅仅是面对短矛、腰刀时的优势,对比两三丈长的大矛依然威力有限。 除非火力形成质变,能直接在射击中击溃敌军士气,否则就算对手西班牙大阵那种东西,也很难取胜。 只能作为补充火力,可用于据守。 主要还是浪费,好好的钢,要多做那么长的铳刺,要是只用露出铳口那段,一根够做两条二尺铳刺。 倒是手雷大有可为。 纸壳大麻雷子裹上预制破片的铁线壳,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含硫生铁,价格实惠一炸保证嘎嘣脆。 “千户,这个可有用多了!”关元固看着陈沐对掌心雷的设计构造赞不绝口,看样子他也对废好钢口的铳刺不太满意,道:“点着丢出去,和飞震天雷差不多。” 飞震天雷? 陈沐问道:“那是什么?” 他把关元固问住了,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这,老儿也不曾见过,只听说是倭乱初时一个叫李长孙的铁匠做的,雷里盛三角碎铁,点着引子塞到炮里,速打出去,落地开花伤人。” 有才。 古代匠人确实有才。 他见过火箭雏形百虎齐奔、也见到枪械雏形火铳、现在又知道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开花弹……虽然听起来安全性与威力都比较低。 在这个时代却足够伟大。 “还有一个东西,别的都好做,只这个不太好做。”陈沐再翻开一页,上面画着是铁壳触发地雷,对关元固讲解道:“一个圆饼,下面有好铁、上面用废铁,同样要铸出切纹,关键就在这个承重的小铁管。” 那种点燃引线的地雷明朝本身就有,不过战场上受限太大;二百多年前也出现过钢轮发火的构造,可惜关匠不是正经的军器局匠人,他们也不容易打出合用的钢轮发火机构。 “杆用三节弯折废铁片支撑悬空,下面掂打铁,承重杆底连燧石,踩上去支片折断,燧石击打铁发火。”陈沐是越说越来劲,眉飞色舞道:“还可以试试连环雷,构造我没想好,踩中最后一颗地雷,想办法让埋在前面的雷都炸掉,狭窄地段对付行军之敌一定很有用!” 说过了新造兵器的设想,陈沐直接在关元固的铁坊对付了顿饭,反正家里就他一人,在哪吃都一样。 吃饭间关元固不好意思地笑笑,对陈沐又说起哪儿来的媒婆上门说起广城近郊富商小吏家里有待嫁姑娘,“千户何不考虑考虑,早日成家?” 很多次了。 太多次了。 过去在清远卫是没人认得他,何况官位低微还是个不知道啥时候有死掉的破落军户,无人问津。但到香山就不一样了,年纪轻轻的五品香山千户,打番夷收濠镜接连立功,进总督衙门都不用事先通报——瞎子都看得出前途无量。 陈沐笑笑,道:“多亏别人找不到我,连累你们替我受累。” 他一点都不排斥媒婆甚至相亲,说实话每次出征都要先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谁还不想身后有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等在门口目送自己出征? 别人忙着跟家里人告别,王八蛋付元还有李旦他娘等着呢,只有他和八爷。 八爷抱抱老狗,他遛遛大鹅,就算完成庄重的告别仪式踏上战场。 这滋味谁能好受了? 他排斥的相亲不让见面。 陈沐也有想过,那些老掉牙的世俗之礼不必去管,可他就算牛到天上去,那些事情就在那,他不能不去管,不能不去看。 婚姻是大事,重要程度远超后世。 娶平民百姓之女,就意味着要接受错综复杂的市井关系;娶商贾豪右之女,则意味着经济上得到支援的同时政治上给予支援;娶官吏之女,也同样意味着要在官场互为攻守。 甚至就像过去的武略将军莫朝玉,在他组建民团时娶当地土司之女,土司过世他接任当地千长之职,从而奠定其在七属壮瑶之间行事基础。 关元固笑眯眯,道:“老儿知道千户的想法,先不娶妻,纳妾也好,实在不行买两个婢女在房里伺候着也算,总好过形单影只不是?” 陈沐摇摇头,挥手笑道:“以后再说吧,有媒人找到关匠这儿,帮我挡回去就是……曾一本大敌当前,哪里有空去顾这些事情。” “多造几门炮,比纳个妾重要多了。” 广东沿海的警报在广海之战后就没停过,曾一本像滑不留手的泥鳅,琼州、雷州、潮州诸地,香山、广海诸卫所,都是他的目标,几乎在几个月中把沿海全部骚扰一遍。 陈沐默默地在千户衙门中与白元洁、邓子龙筹算着曾一本的进攻动向。 比起知兵,不论是自小家学渊源的白元洁还是武科出身的邓子龙,在战略上都要强出陈沐几分。 千户衙门像个小参谋部,正中挂着广州沿海舆图,包括香山、新安二县及中间珠江口伶仃洋的地图,一根根铁钉插着小木牌钉在布舆图上,几个将领滔滔不绝地说着曾一本的防务。 庙算。 “曾一本来势汹汹,八成藏在海外诸岛,且会在夏季进攻广城。”白元洁说得斩钉截铁,“他攻打广城,就这几个月。” 尤其可能在秋夏之交,顺风冲入伶仃洋,在海风变换时再顺风离开,最容易突破海防。 “四五月香山夷商都会驾船而来,不指望他们跟随出击,只要能守备好濠镜,就足够腾出手收拾曾一本了。”陈沐这么说着,曾一本对他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海上,陆战并不担忧,“曾三老要是敢在香山登陆,别管来几千人,香山都吃得下,只怕他直接冲击广城。” 对濠镜夷商陈沐看得明白,即使有过协防的约定,也对他们开出赏格,如果战事发生在濠镜他们自会踊跃作战,但若是发生在其他地方的战事,他们才不会帮忙打仗。 邓子龙笑笑,起身手掌拍在舆图上,道:“那就没什么可担忧了,曾一本又不可能越过香山直接打广州城,除非新安防……千户,新安能防住吗?” 陈沐稳操胜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是啊! “新安,防得住吗?”第六十七章来袭 新安防不住。 陈沐上肇庆请总督增派新安防御兵力的手本还未回信,隔珠江口相望的新安县便已燃起烽火。 曾一本来了,绕过让许进美栽出大跟头的香山,直接袭击了对岸新安县。 比狼烟来得更快的,是陈沐布设在香山东部几颗地雷炸了,等巡查的兵力过去时只看见岸边几条小船远走,岸上丢下几具尸首,接着濠镜的李旦就派人传信说,他们驻在炮台上的人望见新安大澳岛的烽火台冒烟了。 陈沐也看见了,望远镜里天边几条黑线分外清楚。 沉重的角声在香山县此起彼伏,各百户所旗军迅速集结,配甲持兵严防死守。 “开库!” 陈沐换上几个月前购来的崭新罩甲,佩挂腰刀叫开军器局武库,七门架在木轮车上的关炮被旗军推出来,炮身通黑、车身通赤,都用大漆漆过,挂上驮马与旗军列阵于外。 生病很久的广东巡抚熊桴派人传信香山,召香山所率军驰援广城,守备海寇。 打了半辈子倭寇的文武全才熊巡抚病入膏肓,陈沐两月前才去广城看望过,恐怕是活不过今年,如今倭寇来袭,对他老人家来说是道坎儿。 “白兄,战船、香山,就拜托了!” 本该在今年初就带兵回清城的白元洁因曾一本未来而广海卫已陷,又受命留在香山半年,如今一年接近期满,才赶上曾一本来袭。 白元洁慎之又重地颔首,这或许已经不是答应,而是承诺,抱拳道:“放心,香山有白某在,万无一失,保重。” 张永寿洒然大笑,抬手道:“你可别在岸上把他们杀光,赶到海里,给我哥俩留几口汤喝!” 说得轻巧! “才不给你留!” 陈沐笑笑,抱拳再抱拳,香山千户所一千三百旗军早已排出行军长阵等在官道,他也不再多说,翻身上马挥手轻声而坚定下令道:“前进。” 立在道旁的百户石岐喊道:“前进!” “前进!” “前进!” 军令声此起彼伏在长阵中直传至最前百户邵廷达,一声信炮炸响,大军开拔。 军阵自前而动,前军四百户由邓子龙率领、中军五百户由陈沐亲领、后军四百户由孙敖率领,中军多出来的一个百户是魏八郎所率,为陈沐麾下炮军辎兵。 火力空前强盛,各百户皆备四十杆鸟铳、四十颗掌心雷、二十支小旗箭、一门虎蹲炮。 每个百户都能独力作战。 单单这些就能强出其他各卫军营兵一大截,更别说操练的纪律性。 粮饷备足,才能去谈纪律,香山所军器局自造军械形成良性循环后,广海一战的战力陈沐不再多加克扣,三分归自己、三分归卫所账面、剩下四分全部赏给旗军,再加上广城发下的倭寇首级购赏,仅一战就让旗军面貌有了很大改观。 在那之后的操练更加得心应手,就算再遇到许老幺那样的狗大户,撒银子都不可能管用。 陈沐的兵力在行军中像滚雪球,开拔时一千三百人,走到顺德变成一千六百,正午行至南海县的番禺故地兵力已超过两千。 巡抚熊桴发信很早,初收到新安县为贼所破的消息后就已向各方卫军传信拱卫府城,但一来一往终究比不上倭寇自海上突前的速度。 多出来八九百兵力,是临近诸多卫所及各地营兵,按理说前后出发的他们是不会在路上碰到的。 一来是陈沐行军快,即使带着三百多斤的关炮,挂在驮马后也并未减慢行军速度,到底还是走在官道上。二来就是别的军队行军慢,将官催促也走不快,先开拔的他们反倒被后发的香山军跟上。 新会千户黄德祥愁容满面地操着一口闽语对陈沐吐露他的心声,“三四百旗军,去与敢袭广州府的倭寇打,这不是让他们打仗,是让他们送死!” “我听手下旗军说了,陈千户在广海攻杀几百倭子,就是在这等着跟陈千户一同行军啊!” 至于顺德千户,根本就没理陈沐,默不作声地带兵跟在后头,虽然他的兵看起来比新会所旗军稍能打些,却不如黄千户让陈沐看着顺眼。 “新会所旗军在广海之战时被倭寇击溃,稍后倘若临战,黄千户可要让旗军小心些。”陈沐这么说着,道:“都是新练旗军,别让他们死战。” 新会千户黄德祥看向陈沐旗军时满眼都是羡慕,十三个百户所啊!一样的兵器、一样的衣甲、背后背着一样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这对他这与陈沐平级的千户来说,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 “他娘,老黄求爷爷告奶奶才给新会勾来二百多户,凑足了五百旗军,日夜操练还缺兵短甲,广海一仗被倭贼杀了近半,这次四个百户所大多是没见过血的新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