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天夜里,她遣了人,孤身往肃方帝寝殿中去。四角燃着的灯,明亮中带着几分幽香,有凝神静心之用,但皇贵妃嗅着这股子香气,胸腔里的那颗心休说安宁平静,反而跳得更快更乱,更无序了。 沉沉的暗夜里,肃方帝的呼吸声显得艰难而迟缓。 他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嗬嗬作响,似有浓痰卡在其中。 但他闭着眼睛的面上,神色却意外的平静。许是因为昏睡着,便不用再去执迷于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内心安稳。 皇贵妃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头俯身看他。 视线从额头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回到额上。这张脸,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过了今夜,她便不会再看到他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由自己前来了结了他。 他过去也是那般意气风发之人,怎地便变成了今日这般? 也许,身处权力漩涡,再好的人在里头打过滚,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岂非也是如此? 为了利益,不管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说,那只是不曾毒到那个份上,真到了时候,休说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着肃方帝的病容,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昔年将担子搁在她身上,而今又视而不见,舍弃了她的那个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纤细白皙的手,已搁在了长条矮几上。 那上头摆着一只红木小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着黑稠的药汁。 她探出手,一手将其端了起来,另一手握住调羹。 肃方帝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某种病入膏肓的昏沉颓靡,她定定看着,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他嘴边。 突然,寂静空旷的寝殿里多了个人,来得飞快,一把便将她手中的药碗跟调羹都夺去。 来人行动之间悄无声息,皇贵妃只觉耳畔一阵风过,手里便空了。 她仓皇转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两步开外的汪仁。 他穿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衣饰,把玩着碗中的调羹,无声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没意思,明面上说着要同我等结盟,暗地里却尽是自作主张呀……” 话音落,暗处竟又走出来个人。 皇贵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声道:“怎地是你?” 燕淮侧目看看汪仁,摊个手:“您瞧,吓着娘娘了不是?”第446章将薨 汪仁颔首,低头凑近药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言道:“娘娘今儿个,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肃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志不清,眼也不睁,他是决计吃不下这碗药的。然而太医院的御医日夜忙碌,最终也只是道,皇上的病只怕是回天乏术。至于这些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无从辨识了。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皇贵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肃方帝这一次就一日没有希望好起来。 只是皇贵妃的动静,这般放肆,倒颇有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她并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绝不该连知会也不知会他们一声,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来,她就像是丝毫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败了,也断不后退半步。 决绝之意,尽在这一碗药中。 汪仁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袖手斜睨着床榻上的肃方帝。他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丁点将要醒转的模样。他反反复复病了有段日子,如果这会突然醒来,大抵也不会被人当做好转之兆,只以为是回光返照了。 坐在他边上的皇贵妃空着的那只手,依旧维持着方才端着药碗的姿势,轻颤了两下,方才迟缓地垂了下来。 “看来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着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叹息了一声,面上震惊之色渐渐消去。她亦对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间出现在肃方帝寝殿里的举动,有半分疑惑。 远在肃方帝还是端王,她还不曾住进这重重深宫的时候,汪仁就已经在宫闱里不知打转过几回。 内廷里都是他的人,根盘蒂结,轻易无法动摇。只要他愿意,在皇宫里避开了耳目,肆意出入,绝非难事。 故而此时此刻,他们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却并没有疑虑。她只是双手搁在腿上,轻轻交握,旋即侧目望向汪仁,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白家不会等,靖王府也不会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还记得,咱家上回同您说过的话?” 皇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头上华胜珠翠却纹丝不动,她轻道:“一旦诏书宣了,太子即位,这桩事便同尔等再无瓜葛。” 太子一天没有即位,那他就只是太子,是皇贵妃的儿子,是他们私下约定中愿保性命的孩子。可只要他成了新帝,继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国之君。这之后,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们想要再护太子,便会难上加难。 事情不见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时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将其隐于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腾上多少年? 纪鋆那样的人,必是一日不见尸首一日便不肯罢休。 他还指望着携了宋氏回延陵种花去,怎肯在这些事上大费周章,搭进去大把时光? 汪仁将话说得很直很明白,皇贵妃当然也听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宫才不曾扰了你。”皇贵妃松了手,又握紧,面上虽则平静如常,可她内心的焦虑还是难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几分。她不觉得他们能在深夜入宫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何奇怪,可他们突然出现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惊胆战。 因为她不知道,他们阻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尤其又多了个早就应当死了的燕淮…… 思忖间,她听到燕淮说了句,“娘娘既已准备放惠和公主远离这潭浑水,为何不索性也放了自己和太子殿下?” 清越的声音在寂寂深夜里听起来,似乎尤为的冷冽。 她十指相扣,交握着的手,猛地紧锁,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自己的手背。 为何? 她也不知是为何…… 兴许是因为还没有走到最后一刻,她仍不想死心罢了。 她终究是无法彻底信任汪仁,尤其在自己先前拒了这丛橄榄枝,时隔数日突然后悔方才重新去寻他了妄图结盟。多少人,入了这深宫,用不了多久便会丢掉性命。每一个从底层爬到顶端来的人,手中都必然沾满黏腻鲜血。 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当她知悉宋氏的侄子宋舒砚,竟是敦煌的少主后……她就改了主意。 敦煌易守难攻,西越鞭长莫及,这些年在敦煌城主的手下,愈发变得牢不可破。肃方帝是疯了才会动了要攻打的念头,但凡是个聪明的,都会在权衡利弊之下,搁置这等举动。 若换了往常,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到关外,她一定不会答应。 饶是如今这样的局面,若宋家只是寻常百姓,她亦不会点头应允。 因为宋家能护住她唯一的女儿,她才能狠心咬牙,送惠和远去。 更何况,莎曼答应了她,只要她在最后一刻前拿定主意,太子可随公主同行远离,隐性瞒名,在西域三十六国兜转,绝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这样的话,只有扼住了商道命脉的敦煌城主才敢说。 莎曼此番入京,带了宋延昭的叮咛。 皇贵妃很愿意再拼一把。 “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任由它错失,都非明智。”她掩眸,答道。 寝宫里一静,汪仁跟燕淮都没有出声。 良久,皇贵妃道:“药凉了。” 有些心思跟念头一旦动了,就很难再重新压制下去。 汪仁兀自坐下,低头盯着地砖缝隙看去,也不知是想要从里头瞧出点什么来。 燕淮则端起那碗已经在秋夜里变凉的药,缓步靠近了皇贵妃:“娘娘可已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皇贵妃伸手接过药碗,突然一怔,看着燕淮袖口上绣着的一枝青竹蹙眉道,“这是……阿蛮的手艺……” 谢姝宁的女红学自大师,又自成一派,惯用手法素来少见,皇贵妃见过便记住了。她朝燕淮袖口仔细看过,心中已然肯定,这必然便是出自谢姝宁之手。可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终于变了变。 “药凉透了,娘娘。”燕淮却像是不曾听见般,只收了手,退开两步。 皇贵妃怔怔回过神来,捧着药碗,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不明白,为何他们先拦了她,如今却又放任她行动。然而这之后,谁也没有再开口。过得须臾,她才定了定心神,俯身将药喂进了肃方帝口中。 这一天的夜,似乎特别的黑。 即便启明星高升,夜去昼至,可映在皇贵妃眼里的天,却依旧还是黑的。 因为她在等,等肃方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等这天下局动,等最后一刻的到来。 自从夜入皇宫后,汪仁跟燕淮便也再不曾离开。这一呆,就是一个漫长深夜又一个更为漫长的白日。燕淮惦记着谢姝宁,东城的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紧紧包围起来。宋氏便也留在了东城陪着谢姝宁。 汪仁却也不想留在宫里头…… 他一会嫌值房逼仄,一会嫌宫墙太高,一会又嫌这镜砖地面不够明亮,总有嫌不完的事。嫌到后头,他便不再开口,只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淮。 燕淮却视而不见,根本不看他。 他便皱着眉头,冷笑不已。先前,他要留在东城跟宋氏一会默默商量着该给谢姝宁肚子里的孩子准备些什么东西才好,可却被燕淮拉着入了宫。而且也不知这小子是上哪学的,在宋氏跟前装了一通的可怜担忧,逼得宋氏赶鸭似地把他赶出了门,非逼着同燕淮一道。 “你留着吧,我这就回去。”他起身,拂袖就要走。 燕淮蹙眉:“阿蛮害喜厉害,成日里没个精神,有岳母陪着便是了,您回去没得又扰着她们。” 若非为了这般,他也疲于拖了汪仁入宫。 自从知道谢姝宁有喜后,汪仁便差人运了一大车的箱奁来,见天在里头扒拉东西,扒拉出一件便献宝似地巴巴送到宋氏母女跟前,拦都拦不住,偏生谁又敢拦他。 汪仁闻言,挑眉森然道:“嫌我闹腾?” “哪能嫌您,等到这边的事了结了,回头我再陪着您一块挑成不成?”燕淮顺嘴哄他。 汪仁不冷不淡,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定住了脚步。 …… 然而白日里,不管是宫里头的他们还是宫外的人,却都并没有闲着。 待到夕阳西下,夜幕就飞快地降了下来。夜很快就深了,四下里变得寂静无声,月色自窗棂缝隙透进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亥末时分,肃方帝重重喘了两声后,没了气。 各殿举烛,寂寂深宫,顿时灯火喧嚣。 与此同时,宫门大开。 然而兵戎相接的声响,过了片刻方才响起。 等动静传至众人耳中时,燕淮回首看了看铜漏,眼神泰然镇定。 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尚在几重宫阙外的纪鋆,亦觉眼前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同行的白老爷子,伸出白胖粗短的手指向东宫的方向,淡淡道:“太子这会应已从东宫出来了。” 肃方帝既薨,太子焉有继续在床榻上酣睡的道理。 纪鋆眉宇间满是势在必得,他在风中轻笑,嘴里说的却是不满之言:“若不是您失态,以至于娘娘提前发难,眼下也不必赶得这般急。”第447章洗盘 不过好在急归急,却并非叫他们乱了阵脚。 他苦心筹谋了这么长久,焉会没有将白家跟皇贵妃可能出现的变故算计在其中?纪鋆长在靖王妃膝下,然而却终究不是靖王妃亲子。靖王府里那么多孩子,皆是庶出,未曾诞下子嗣的靖王妃自然会在里头挑选一个最合她心意,瞧着将来最有出息的来教养。 在那样的状况下,所谓的情分,到底都单薄如纸,根本不够作为。 他虽则早早便到了靖王妃跟前,可养上几年若是个不中用的,靖王妃势必会在剩下的人里头另寻一个。他想要站稳脚跟,就只能让靖王妃明白,她手中即便只有他这一张牌,也绝对胜过旁人一手牌。 这么多年来,靖王妃待他也愈发视若亲子,他也渐渐能安下心来。 可经年的磨砺跟隐忍,早已将他变成了靖王妃想要的儿子,而不是他自己。 他想站得高站得远,就得狠下心肠。抬头望着东宫的方向,他紧了紧手,他的目的地,到了这一刻已是近在咫尺。 白老爷子的神经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瞬间紧绷,参与逆谋之事,原本便是与虎谋皮,有舍有得,单看你做出的取舍,是愚蠢至极的还是聪明无双。他自认选对了路,但对纪鋆,却还是颇为忌惮。 故而,纪鋆话毕,白老爷子清清楚楚听进了耳中,却并没有辩驳,只收回手慢慢抚起了胡须。 纪鋆就也不再言语。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往东宫前进,梁思齐走在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面色冷凝,瞧着十分谨慎小心。纪鋆望见,轻笑一声,道了声“梁大人”,问道:“你这脸色瞧着,不大好呀。” 梁思齐素来就是个冷脸黑面的人,可这会他连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寒气,委实不算常见。 听到纪鋆的话,他照旧不笑,只轻轻一颔首,道:“到底是头一回做这等事,臣心中自然不宁。” 短短一句话,却说出了纪鋆最愿意听到的字眼。纪鋆面上的笑意就不由得加深,压低了声音徐徐说:“梁大人倒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至最后,梁思齐就已先在他面前自称为臣,可见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物。上位者,不论如何,总是喜欢这样的人。纪鋆亦不例外。 行进中,丧钟的声响回荡在殿宇上空,在重重宫闱之中来回漾开,一圈圈似要将这原本平静的夜色搅起,露出下头汹涌的波涛来。纪鋆的人,尚在半途,汪仁跟燕淮却已摆出守株待兔的姿态,立于东宫,候着他们。 肃方帝已死,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 若照先前汪仁的意思,早在肃方帝咽气之前,他们就应当已带着太子离宫,又或是照着皇贵妃暗中同莎曼敲定的话,将人交由莎曼,从此远走天涯,再不回西越便是。然而这般做,无异于将帝位拱手相让。 汪仁也好,燕淮也罢,都未曾将皇位放在心上。 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有多重要?很重要。 掌一家尚且不易,掌一国,谈何容易?所以肃方帝的命,即便还长着,亦无人愿意他活下去。一个日渐昏聩的帝王,能做的只有毁了这天下这大好河山而已!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即便做不成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断断不能是个昏庸之人。 除却这些,谁拥有这天下,谁坐上那张椅子,似乎又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如若不是因为一旦纪鋆站在东宫门前,太子便会殒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他们亦不会候在这。 然而汪仁眸中的光芒是黯淡敷衍的。 夜风冷而大,吹得几株梧桐树上枝叶碰触,簌簌而响。汪仁就在这簌簌响声中不咸不淡地问燕淮:“阿蛮喜欢吃酸的还是吃辣的?” “……”燕淮一怔,答道,“喜欢甜的。” 汪仁哑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琢磨着,“喜欢甜的?人云酸儿辣女,喜欢甜的,能生出什么宝贝疙瘩来?” 燕淮在旁听了几句,委实听不下去了,扶额道:“您可曾还记得眼下是何境况?” “最差不过舍了太子走人便是,担心什么……”汪仁闻言,淡淡道,“至于惠和公主,眼下应当已出了宫门,有舒砚接应,再如何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担心也是你的事,轮不到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发衬得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轻咳了声,悠悠然说道:“左右这一局,输赢已定。” 言罢,不及燕淮应声,他嘴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回了谢姝宁身上,说了两句却又说起延陵的宋家旧宅来,笑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样极怪,同别处迥异。”他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起来,“那门,竟是悉数用生铁包过的,寻常人根本动不了破门而入的念头……” 昔年离开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瞧过,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连靠近也不敢。 大门那般高,就连门扉上的兽头铜环,似乎也显得尤为得狰狞可怖。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这里,同人笑着说起它来。 这般想着,汪仁叹了一口气。 阿蛮有了喜,他想领着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暂缓个一两年了。 “输赢……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开怀……” 思忖中,他听见燕淮也在冰凉的夜风中怅然叹了声。 汪仁微愣,看向昏黄灯光下站着的劲装年轻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轻得像是一棵苍翠的树,笔直的,干净又漂亮。可摇曳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朦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时,他入宫也已有八九个年头。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在了这高墙内。 他记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可他手脚并用,心黑胆大,在这权力漩涡中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庞大的空虚跟无力也就立时铺天盖地朝他倾了下来,不偏不倚将他覆了个正着。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渐渐在这条遍布腥风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声平缓地道:“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得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