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两,换了宋氏,怕也不会轻易允诺谁,可按理来说已经几乎被陈家给掏空的三老太太却应下了。这事,不论怎么想,都说不通。她想了想,将手里的画递给了卓妈妈,道:“这事不要同人提起。” 卓妈妈望着她面上坚毅的神色,点了点头。 待她拿着消寒图退了下去,谢姝宁则往炕几上一伏,趴在那沉思起来。 因了近几日天气好,窗子洞开着,微醺的春风便一阵阵吹进来,拂过耳际,微微发痒。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廓,心里头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憋闷。 正想着,月白端着叠被称为白云片的南殊锅巴进来。 青瓷的碟子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叠白云片,上头细细撒了雪白的糖霜,一片片薄如棉纸。 月白见她趴在那,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忙上前将青瓷小碟在她面前搁下,递了小象牙箸于她,道:“小姐尝尝,才出的锅,酥脆着呢。” 她平日里倒也爱吃这些个甜津津的东西,就坐直了身子,接过象牙箸夹了一片吃。 果真是酥脆香甜。 吃着甜食,她的心情倒是一下子松快了起来。 等晚些时候,谢翊来寻她,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谢翊懒懒躺在椅上,同她商量着等宋延昭夏天来了京都,他便要领着人上街去转转。被谢姝宁笑了好一会,大热的天,舅舅最是怕热,焉会同他上街。 她心里却想着,舅舅这一回便是来,恐怕也呆不了几日。且这一回,最重要的应是为了带那两个人入京,事情并不简单。 不过谢翊却是什么也不知情的,转念便又道,“也不知这一回,表哥会不会一道来。” 他们的表哥宋舒砚,听说生了双海水般的眼睛,可是谁也没真的见过。谢姝宁活了两世,其实也极想见舅母跟表哥一回。但是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跟着舅舅入京的两人绝不是舅母跟表哥。 两人随后又絮叨了些兄妹间的话,谢翊便早早回去念书了。 当天夜里,谢姝宁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安睡,直至近子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次日,不过卯时她便苏醒。 心里挂着事,夜里就睡不安生。 外头的天还黑着,她悄悄坐起了身子,倒在靠背上盯着黑蒙蒙的室内发呆。 却不防值夜的柳黄觉浅,听见了动静,忙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轻声问道:“小姐,怎地不多睡一会?” 谢姝宁思忖着,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睡不着,你再去躺会,要起身了我再唤你便是。” 柳黄应了声,复躺了回去。 不过这么一来,两人也就都没有再睡。 好容易天明了,谢姝宁便起身,前往玉茗院同宋氏请安。 宋氏起得也早,这会正让人摆上晨食。见到谢姝宁来,连忙拉了她一道落座,问道:“眼下青了一片,昨儿个夜里可是没睡好?” 谢姝宁摇摇头又点点头,耍赖似地歪进她温暖的怀中,道:“娘亲,等过些个日子天暖了,我们去田庄上住几日吧。哥哥也一道去,成日里看书都要看糊涂了,出去见见旁的总舒坦些。” 她这是有心不愿意留在府里。 宋氏便道:“好呀,听说平郊的庄子周遭景致不错,我们挑个晴朗的日子带几个箱笼去小住几日倒也不错。” 平郊的庄子,谢姝宁前世在那住过两年。只可惜,那会一开始只顾着伤心母亲的死,后头又忙着在几个刁奴手底下讨生活,哪里关心过周遭的景色。她笑了笑,自宋氏怀中钻出来,提箸夹了一只虾饺放入宋氏面前的白瓷小碟中,“娘亲尝尝,这定然又是江嬷嬷亲手做的。” “你倒厉害,一瞧便知。”宋氏也跟着笑了起来。 母女俩笑着用完了晨食。 碗碟刚撤下去,就有人来报说,三老太太定了日子要去普济寺烧香,请宋氏同行。 谢姝宁眼皮一跳。 庆隆帝在世时,普济寺的香火自是不必说。住持戒嗔当时颇得庆隆帝看重,连带着名扬京都,人人尊他一声大师。不过自庆隆帝宾天,肃方帝即位后,戒嗔方丈也就再没有机会入过宫,寺里的香火渐渐的也不如过去兴旺了。 加之普济寺在城外,来回并不方便,去了怕是留宿。 三老太太已经许久不曾出过门,昨日陈万元才来过,今日便提出要去烧香,岂非太巧? 宋氏虽没有她想得深,但下意识地便也将这事拒了,只说到时会为三老太太备好车马。 可谁知,晚些大太太那边也来了人。 同样是因了烧香的事。 这一回却是为了长房老太太的病祈福,也是去为了给故去的元娘念经。 长房几位除了二夫人梁氏外,尽数出动,宋氏六太太自然也免不了被她们邀着一道。 不去,便是不愿意为长房老太太祈求安康,便是不孝。 这事,便不好再推拒了。 宋氏只得应下。 谢姝宁心里明白,这事定然是三老太太先提的,便赶忙也要跟着一道去。 大太太就赞她有孝心,转个身就揉红了眼睛抹出泪来说可惜元娘不在了。 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第101章寺庙 第二日,长房的人听说谢姝宁也要跟着一块去,六小姐谢芷若便也缠了她母亲蒋氏,闹着要一起。 她自小是养在长房老太太身边的,是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孙女。这一回进香是为了给老太太祈福,她自然也不能被落下。蒋氏便也带上了她。 这般一来,同去的人就愈加多了。谢姝宁有些想不通,若三老太太要使坏,便不该寻这么多人一道去才是。人多嘴杂,行事并不方便。她一时间,竟是完全想不到三老太太要耍什么花样。 心里头不放心,她便想要去寻宋氏,看一看这一回都备上了哪些可用的东西,江嬷嬷又是否会跟着一同去。 前几日江嬷嬷又小病了一场,这些日子都在屋子里静养,眼下并没有痊愈。所以,谢姝宁跟宋氏都盼着鹿孔能早日上京。但路途迢迢,最快怕也要再等上近一月。 天气渐热,心里头便也容易浮躁。 谢姝宁收拾了一番心绪,就吩咐了月白跟玉紫一道将她的行李收拾出来,自己则带了柳黄出了潇湘馆。 没想到往玉茗院去的时候,恰巧便遇上了谢元茂。 她神色自若地行礼问安,唤了声“父亲。” 一身竹青色直缀的谢元茂笑着应了,遂问她,道:“听说明日,你也要一道去普济是,为伯祖母祈福,阿蛮也该尽一份力才是。”谢姝宁道。 谢元茂听了先是夸上几句,随后便试探着道:“既如此,那便让敏敏也跟着一道去吧。” 谢姝宁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谢姝敏来,不由挑眉,巴掌脸上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瞧着倒不像个孩子了,“可是陈姨娘去央的父亲?” 这家里,怕是谁也不会想到要带上谢姝敏一起去进香。她只是个庶出的暂且先不提,便是那痴傻的模样,怕也不合适出门。因而,她想也不想,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口。 谢元茂闻言,就觉得平白多了几分尴尬。 问得这般直白,仿佛他心里头的那点心思在长女面前,无所遁形。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故意摆出长辈的严肃姿态来,高高在上地道:“敏敏心智不开,若能见一见戒嗔大师真容,得一句点拨,想必大有裨益。这事,我自会去同你娘说的。” 谢姝宁抿着嘴,不吭声。 不过只略一想,她就笑了起来,“父亲说得是,敏敏也是娘亲的女儿,这一回的确是该带上敏敏的。” “几日不见,阿蛮似乎又懂事了许多呀!”谢元茂听到这话,肃容一懈。 谢姝宁笑着,左边脸颊上有个梨涡一现而隐,提议起来:“只是敏敏认生,倒不如让陈姨娘也跟着一同去吧。” 不论这一次三老太太究竟想做什么,应当都是不愿意陈氏搀和进来的。若不然,以三老太太的本事,难道还没有办法说动众人带上陈氏?可见这一回,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谁知谢元茂却想着谢姝敏的事…… 坊间本就有传言,若能得戒嗔大师点拨一句,可得万分裨益。 这话虽有夸张,可早先有个庆隆帝在,众人以讹传讹,自然就愈发将戒嗔和尚给神化了。 谢元茂念着谢姝敏,那干脆就让陈氏也一起跟着去。 但凡能有一点叫三老太太不高兴的事,她都觉得心情愉悦。 谢元茂也觉得她说得在理,就如此去寻了宋氏说。 宋氏不等他说完,便拒了。 没有几位太太夫人出门上香,还要带上丈夫妾室的道理。 谢元茂脸色微沉,觉得宋氏不讲情面。 眼瞧着气氛不好,谢姝宁悄悄附耳于宋氏,道:“娘亲,在这节骨眼上,同父亲吵起来可不好看。长房伯祖母还病着呢。再者,陈姨娘去便去吧,权当是个带去照顾九妹妹的妈妈便是。” “……”宋氏面色缓和下来,却并没有开口。 静了会,她才传了丫鬟来,吩咐道:“让人再去准备一辆马车。” 这就是答应下来了。 谢元茂心满意足地离了玉茗院,宋氏则在他身后无奈地叹了一声。 只过了几年,于她,却像是过了百年一般漫长。明明前几年,两人还是百般情深意长,而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很快,到了出行那一日。浩浩荡荡数辆马车,出了石井胡同,朝着普济寺的方向扬长而去。 一路上,谢姝宁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之心。 但是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到了地方。 普济寺的香火早已不如过往鼎盛,她们一行人进山门时,里头也并无几人。三老太太是长辈,走在最前头,后头依次跟着大太太跟宋氏。蒋氏几个长房的媳妇,就紧紧跟在她们二人身后。至于谢姝宁几人,则由丫鬟婆子扶着往石阶上慢慢走。 陈氏带着谢姝敏跟在最后面。 爬了没几级台阶,走在谢姝宁身边的谢芷若就嘟哝了起来,“是哪个闲着没事竟建了这般高的石阶,累坏个人了。” 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便忙道:“六小姐歇歇再走?” “歇什么歇!我说了要歇?”她扭头瞪丫鬟一眼,又别过脸悄悄打量了眼一声不吭的谢姝宁,皱着眉大步追了上去,扬声道,“月白!” 这声一出,谢姝宁跟月白便一齐回头看了过去。 谢芷若神色间带着几分张狂,昂着下巴道:“你来背我上去。” 月白早先是她身边的丫鬟,如今却是谢姝宁的大丫鬟,凭什么背她? 可谢芷若就是这么刻薄的一人。 见月白没有动作,她又道:“我是谢家的小姐,你是谢家的下人,做主子的吩咐你做事,你胆敢不听?” 月白不由微微迟疑起来。 谢姝宁嘴角弯起一弧冷笑,随意飞快地换上了副惊讶担忧的模样,嚷了起来:“呀!六姐,你脚崴了?” 方才谢芷若说话,因怕走在前头的人听见,所以尚记得压低声音再开口。但这会谢姝宁就是故意要让前头的人都听到,当然是能说多响亮便多响亮。话音一落,前头的蒋氏几人就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她心挂女儿,急忙转身走了过来,口中一叠声问道:“怎会崴了脚?” 谢芷若跺脚,“娘,我好好的,哪里崴了脚!” “那、那方才阿蛮这是……”蒋氏一怔,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老神在在地解释:“六姐若不是脚崴了,怎么会突然要让月白背着她走?” 说着话,她面上的神情十足的关切,竟是叫人连一分别样的端倪也看不出。似乎她是真的,全心全意地觉得谢芷若是崴了脚。 蒋氏并不笨,听了这话,又看看自己女儿的神色,哪里还会明白不过来。她走近了谢芷若,道:“果真无事?”问着,一边悄悄低下头去,用只有母女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斥责起来:“你比她还年长两岁,你同她闹什么,没得失了身份!” 谢家几位妯娌里,到如今,只怕也就只有她还在对宋氏出身商贾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说到底,她仍瞧不起宋氏,就好比她也瞧不上二房的四太太容氏。 都是一样的人,满身铜臭,庸俗,叫人不喜。 谢芷若挨了她的训,低下头去。 蒋氏也不追上前去了,只同她一道走。 “月白,看来六姐的脚并无事,那我们走吧。”谢姝宁的视线越过蒋氏母女,悠悠地落在了更后头的陈氏母女身上。谢姝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紧张地望过来一眼,一对上,便匆匆又垂下头去。 陈氏没有抱着她,自顾自走在前面半步的位置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应当也在担心着,若谢姝敏这一次见着了戒嗔和尚,得了点拨,却依旧是这幅心智未开的模样,那可怎么是好。上一回谢姝宁的那些话,可还都言犹在耳,叫人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儿子,便连女儿都是傻的,她可不愿意就这么过一生! 几人各怀心事,终于进了普济寺的寺门。 普济寺里过去香火旺盛,后山后来新开辟了大块地方,造了房子专供给香客留宿。女客男客分得远远的,倒也安生。 寺里的斋菜也做得极出色,远近闻名。 谢家人过去也是普济寺的常客,一进门,便有人迎了上来。因已近午时,寺里的斋饭也都是早早备好的,谢家一行人就先去安置了行李,随后一行人就都往饭堂而去。 斋饭做得干净,味道也好。 谢姝宁却没有什么胃口,她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三老太太的一举一动才好。心不在焉的,她用饭的动作就逐渐慢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大太太,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吃得极少。 倒是三老太太用了不少。 饭后,七太太张氏扯了宋氏说话。 七太太是燕淮的表姨母,自然也就是燕霖的表姨母。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她当然也知道。以她看来,这倒是亲上加亲,故而自那以后,便总是有心拉拢宋氏一家。 谢姝宁打了个哈欠,对张氏并无兴趣。 这门亲事,多半是空谈,毫无任何值得说道的地方。第102章求签 但七太太张氏显然并不这般认为,她笑着同宋氏说了好一会旁的话,待到谢姝宁出去,才将话头转到了谢姝宁的亲事上。 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盅,任由浮叶在水面上悠悠晃荡,她掩眸一笑,轻声问宋氏道:“六嫂,眼瞧着阿蛮便大了,同燕家的那门亲事是不是也该早日正式过了礼?” “七弟妹倒是有心。”宋氏微笑着,并不回答。 七太太只得了这么一句话,面上便有些讪讪起来,低头呷一口茶水,才道:“六嫂不知道,我那表姐可非寻常人。” 她莫名其妙说了小万氏这么一句话,倒是叫宋氏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小万氏有本事,这几乎已是京都贵妇圈子里默认的了。若她是个没本事的,她的儿子燕霖怎么会只比世子燕淮小两岁?成国公又怎么会将世子送离京都,几年过去了也没丁点消息? 甚至有人怀疑,成国公的长子燕淮,究竟是否还好好地活着。 但是空口无凭,谁也没见着过人,到底只能在私下里相互说说而已。 可小万氏是个厉害人物,却是谁也不会轻易否决。 七太太是她相熟的表妹,连她也这般说,可见众人并没有想偏。宋氏心里其实也好奇着,究竟当初燕家跟万家出了何事,要让同样嫡出的女儿去做了姐夫的填房。然而这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她看着七太太,微微颔首,“燕夫人人品相貌俱是上佳。” 七太太却重新笑了起来,道:“六嫂单看到表相,却没瞧见内里呢。” 有些话,点到即止,七太太便不继续往下说了。 两人旋即又说起了旁的闲话来,不再提这件事。 宋氏也明白过来,七太太这是在提醒她,小万氏是个厉害角色,这门亲事当初是成国公同谢元茂定下的,来日指不定会不会有悔婚的事发生。成国公世子若真的丧命,那世子之位自然是由次子燕霖承袭。到那个时候,谢姝宁的门第就愈发配不上他了。 且一旦发生退婚这种事,吃亏倒霉的都只能是谢姝宁。 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若被退亲,自然同名声有损,要想再说一门合心的好亲事,怕是不易。 宋氏就有些懊恼起来。 当初是因为谢元茂自作主张定下的亲事,等到要反悔已是不能。她先前是极不满的,可几年下来,她熟悉了京中的圈子,看来看去,竟是没有能比燕家更合适的亲事了。 但凡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是枝繁叶茂的。待嫁进去了,就算不必主持中馈,也要小心妯娌关系。内宅的复杂,哪是几句话便能说得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