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浓就笑着,做贼似地溜了出去。 暖阁里,始终悄无声息。 然而谁也不知,卓妈妈紧闭着的双目下,意识却是门儿清。 早在前几日,她就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千万时刻注意着夜里的动静。若遇到了事,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第二日回禀了她就行。 卓妈妈就开始守株待兔。 终于在今夜,等到了。 绿浓走后,她依旧不敢动。 果然没一会,谢姝敏就踮着脚尖从里头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跟前,轻唤了几声,又低头在她身前仔细听了听呼吸声,才长吁一口气回去了。 卓妈妈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捱到了次日天明,趁着几个丫鬟服侍谢姝敏起身的当口,卓妈妈就去将事情禀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听完毫不犹豫地道:“将计就计。” 卓妈妈不住点头。 等到午后,谢姝宁照例过去瑞香院督促谢姝敏念书习字。 背了一段,外头就来了谢元茂早先为谢姝敏请的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说,多日未见八小姐,不由记挂,所以冒昧求见。 谢姝宁就也大大方方地留了她说话。 略闲聊了几句,谢姝敏就说要去如厕。 谁知刚迈开步子,她就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女先生被唬了一跳,慌忙去扶。丫鬟婆子随之簇拥而上。 “快使人去请鹿大夫来!”扇子脱手掉在了地上,谢姝宁踉踉跄跄地冲到前头,拽了个丫鬟急急让她去请大夫。 女先生抱起了谢姝敏放到软榻上,突然神色一变,再回头看向谢姝宁时,眼里就多了几分愤怒跟探究。 谢姝宁知道,这位在她跟母亲离家后才请来的女先生,很喜欢谢姝敏,为人也极正直。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别过头去。 女先生见状不禁怒火中烧,但想着这乃是谢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便道:“九小姐好端端地便晕了过去,别是什么急症,还是快些去请六爷跟太太来吧。” 谢姝宁故意阻拦,“鹿大夫医术高超,等他来了就好!” “八小姐年轻,不知这事的紧急,还是快些使人去请六爷吧。” 她是知道的,这府里的六太太是八小姐的生母,却不是九小姐的,所以其实六爷来不来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完,定定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佯作不悦,低下头去摆摆手道:“没听见先生的话吗,一个个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得了吩咐,便有丫鬟匆匆下去禀报。 鹿孔离得远,没这么快就到,谢元茂跟宋氏倒一前一后马上就来了。 一进门,那女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道:“六爷,八小姐身上带着伤!” 满屋震惊。 谢元茂上前,女先生捋起了一截谢姝敏的袖子,露出小臂内侧一块乌青来。 “阿蛮!”谢元茂吃惊不已,喝了声。 谁都知道,这些日子是谢姝宁在看着谢姝敏。 谢姝宁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分辩道:“父亲,不关我的事!” 话语苍白,谁也不信。 谢元茂沉吟,“劳先生跟内人一道入内,仔细检查一番敏敏身上可还有旁的伤。” “别担心。”宋氏则圈住谢姝宁的肩头,轻声安慰了句。 随后,她便同女先生并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带着谢姝敏往里头去。 只一会,几人就神色各异地走了出来。 “如何了?”谢元茂慌忙问道。 女先生迟疑着,面露疑惑,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宋氏亦如是。 谢元茂见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说着话,他状若无意地悄悄看了眼谢姝宁,“伤得厉害?莫不是遍体鳞伤?” 他口中问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对味。 谢姝宁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这会听见了也觉得气愤不已。 她是他亲生的闺女,他怎能这般不信她? “父亲……”她捂着脸,嘤嘤哭着往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卓妈妈怀里。 卓妈妈一脸愁容,抱着她劝慰。 那厢宋氏瞧着再也忍不住,怒道:“这事绝不会同阿蛮有干系,六爷若不信,自进去看便是。” 先前还一脸怒意敌对谢姝宁的女先生也讷讷道:“六太太说得是,这事怕还是要六爷亲眼瞧过了才好。”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谢姝敏听着外头的对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不枉她玩起了苦肉计。 正想着,脚步声已渐次响起。 有人掀开了她的衣裳,肩头一凉。 “这是什么?” 旋即她就听到谢元茂惊呼了声。 宋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六爷莫不是连字也不认得了,这是个娴字。”第166章中邪 果不其然,袒露在几人眼前的那一小块肌肤上,红彤彤的印子像是被谁提笔写上去的一般,赫然便是个“娴”字。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笔一划皆清晰得很。 初夏带着晴暖的微风自半开的窗外徐徐吹进来,恍若柔荑拂面,谢元茂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宋氏发觉,蹙起眉头,伸手悄悄扶了他一把。 “这可不是什么青紫痕迹!”谢元茂深吸一口气,往窗边走近,口中急促地道,“怎会有伤如字一般?” 宋氏微微抿一抿嘴角,斟酌着道:“六爷而今可还怀疑是阿蛮待她不好,亦或是根本便是在疑心妾身薄待庶女?” 谢元茂顿足,“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莫要多想。” 可语声无力,足见他心中没底,强硬不起。 宋氏遂别开脸去,不再同他说话,只朝着床上躺着的谢姝敏走去。走至近处,她俯身探手往谢姝敏肩头的那抹红印轻轻揉搓了下,红痕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般看着,这印记就似乎是从皮肤底下自己生出来的一般,同她的骨血混在一块,剥离不去。 “六爷,敏敏身上这伤,瞧着可不简单。”她收回手,将那角衣裳盖了回去。 说着,她忽然“咦”了一声,再次伸出手去。这一回,宋氏的手落在了谢姝敏的额上。 小小的女童躺着的姿势同先前一模一样,可面色却在陡然间大变,额上脖颈处也都汗珠密布。 宋氏猛吃了一惊,心道不好,立即起身大步往外头走去,一露面就问:“鹿大夫可来了?” “怕是还在路上。”卓妈妈急忙应声。 宋氏点点头,复进门去。 谢元茂已颓丧地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眉头紧皱,低头不语。 “六爷可是知道那字的意思?”宋氏看到了,本想开口劝他起来坐到凳子上去,可转念一想又将话给咽了下去,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字的意思。 话音未落,谢元茂蓦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面上艰难挤出个笑容来:“只是个字罢了。” 宋氏不信,沉了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六爷是准备要瞒着妾身?” 他方才看到红印时的模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的人。 发现红印是字,她跟谢姝敏的那位女先生也都诧异,可谁的反应也不似谢元茂的激动。 多年夫妻,宋氏还是懂他的。 她知道,他分明已想到了什么。 可谢元茂不肯说,张张嘴道:“这孩子浑身是伤,总不能是她自个儿弄出来的。” 宋氏气急反笑,“六爷这意思,就仍是怀疑阿蛮?”这么多天,阖府上下都看在眼中,谢姝宁待谢姝敏这个庶出的妹妹,那是事无巨细,处处小心。她是严厉,可于人于己,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一分像是对谢姝敏不好的? 谢元茂嘴角翕动,见她是真气了,又想着方才谢姝宁在外头哭着倒进卓妈妈怀中的模样,不由愧疚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将叫他骇然的事说了出来:“老太太的闺名里,就有个娴字。” 宋氏不知这事,闻言不禁怔了怔。 等回过神,她忙不迭侧目去看床上的谢姝敏,吃惊不已。 故去的三老太太,姓陈,单名一个娴字。 因她辈分高,妇人闺名又向来不轻易示人,宋氏根本不知三老太太名字里竟有个娴字,而今这字生生“长”在了谢姝敏的肩头。 她犹自惊讶着,好容易将这话说出了口的谢元茂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拼命地往外倒:“有一事,我忘了同你提。早些日子,阿蛮曾在敏敏这发现了一堆香品,因怕敏敏年幼玩香走水出事,她收了东西来寻我。我没当回事,而今想想却是了不得。” 宋氏目光微凛,莫名觉得身上发寒,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身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缎衣裙。 她迟疑着开口,声音因为这股子突来的冷意而显得稍显脆冷,如珠落玉盘,叮咚作响,“六爷莫不是觉着,这事不单是受伤这般简单?” 谢元茂没吭声,心里却像是猫爪在挠似的难受起来。 只要将这些天发生了的事都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里头的古怪。 好端端的,才六岁的孩子会让贴身大丫鬟去买香,而今又是浑身青紫伤痕,一看就是被人生生拧出来的。 这些也就罢了,偏生她肩头还有个模样古怪的红印子,暗合着三老太太的闺名。 谢元茂虽没作声,可心里已早早浮现出几个字。 次女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撞邪了呀! 那些伤,能是人拧的,可保不齐也能是鬼怪做下的! 况且他心知肚明,三老太太死的不光彩。 老太太是生生被烧死的。 这乃是丧天良的做法,她死不瞑目,想必怨气也重。寿安堂的旧址成了废墟,而今被夷为平地,却也还未修缮重建,冷寂得很。偶尔有丫鬟婆子路过,常说似有阴风阵阵。 更有甚者,入夜了途经寿安堂,就说听见有人在哭。 这些话,直到后来被狠狠压制了一番,才算是无人说了。 时隔两年,众人才终于渐渐将那些流言蜚语给遗忘。 但今日,谢元茂却止不住地想起那些事来。 背后发毛,他一下从床前的脚踏上跳了起来,急步走到宋氏身侧。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惊喜的声音,“鹿大夫来了!” 谢元茂顾不得收拾仪容,撩起帘子大步走出去,见了背着药箱的鹿孔就道:“劳鹿大夫快些为小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了。” “六爷莫急。”鹿孔安慰了句,抹一把额上薄汗,跟着他往里走。 没一会,换了宋氏出来。 宋氏神色凝重,走至谢姝宁身边,轻轻拍一拍她的背脊,旋即吩咐卓妈妈几人:“这里没什么事了,先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好好歇着吧。” 卓妈妈应了声“是”,搀着谢姝宁,轻声道:“小姐别哭,鹿大夫来了,九小姐不会有事的,六爷也不会胡乱责备您。” “娘亲……”谢姝宁红肿着眼,扑进宋氏怀中,“阿蛮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宋氏对她当然是深信不疑,闻言斩钉截铁地道:“娘亲信你。” 谢姝宁摇摇头,抽泣着道:“阿蛮知道娘亲信我,可爹爹怕是不信。但清者自清,阿蛮也不怕。只一点,娘亲可莫要在这个当口同爹爹争执。” 宋氏知她一贯体贴,闻言只觉心疼,忙应下了这话,又催促她快些回去。 一行人这才鱼贯而出。 谢姝宁一路小声啜泣着,瞧着便极委屈。 可方进了潇湘馆的院门,她的神色就开始渐渐冷了下来。 等到回房,已是面无表情。 玉紫柳黄几个连忙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忙碌起来。 图兰倒没事可做,索性坐在了门外的台矶上,守起门来。 屋子里,谢姝宁洗去了面上的泪痕,换了舒适的干净衣裳,懒懒往榻上一躺。 卓妈妈往她背后塞了只方胜纹的大迎枕,说:“小姐,九小姐的衣裳会不会瞧出痕迹?” 谢姝宁半坐起,看一眼自己衣摆上疏疏绣着的折枝玉兰,漫不经心地回道:“从域外带回来的东西,好用得很,一丝痕迹也留不下。” “那……她身上那字会不会被洗去?”卓妈妈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里委实没有一丁点底气。 好在谢姝宁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她既要在谢姝敏身上动手脚,那自然就要先试验过一遍才行。 那药粉是她在敦煌时,偶然间从表哥舒砚手里得来的。 舒砚好玩乐,囤积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这粉,就是其中之一。 入水无色,再以针蘸水,在谢姝敏的衣裳内侧写下“娴”字。 衣裳贴身,摩挲间热气上升,那字就印在了她的皮肤上。 这水在衣物上仍是无色的,可一旦落在了皮肤上,就会泛红。 好用得很,可惜只有那么小半瓶,这回一试一用,就所剩无几了。 谢姝宁躺在榻上,转动着自己腕上那只从敦煌买回来的红色镯子,朝着卓妈妈笑了笑:“妈妈别担心,你方才难道没瞧见父亲的神色?若没成功,他们焉能是那个样子。” 卓妈妈一想,这话在理,终于安心了些。 那天晚上,她偷听到绿浓跟谢姝敏说话,要用苦肉计在谢元茂跟前哭诉,以求逃出谢姝宁的魔爪。 次日谢姝宁知晓后,便想出了这法子将计就计。 正巧,谢姝敏自己弄出来的淤青痕迹,也狠帮了她的计策一把。 鹿孔又是她的人,只消提前提醒一两句,这事就再无遗漏。 笑容浮在靥上,犹如初春的细小白花,谢姝宁翻个身,闭目小憩起来。 …… 绿浓这会却正被桂妈妈趁着主子都在里头,给悄悄扯到了一旁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桂妈妈心慌得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叮咛道:“眼下这瑞香院怕也是不好呆了,赶明儿我再去同太太求求情,早日让你回潇湘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