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贼!南黎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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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风报信者,赏银百两;生擒或格杀者,赏黄金千两!**
人群嗡地炸开了锅,贪婪的目光死死黏在那黄金千两四个字上,灼热得几乎要将告示烧穿。千两黄金!足以让最本分的人变成择人而噬的恶鬼!我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悬赏的金额越高,意味着顾淮南的处境越凶险,也意味着皇帝——顾茗华那位亲舅舅——铲除这对兄妹的决心有多狠绝。
风声骤然收紧。上京城门盘查森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南黎口音的商人成了重点关照对象,稍有可疑便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拖走,哭喊声在城门洞下回荡。更骇人的是,但凡姓顾的商户,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锁拿,投入那有进无出、以酷刑闻名的昭狱!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连带着所有姓顾的平民百姓都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连夜改掉祖宗传下的姓氏。
北境传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边境几座重镇,气氛紧张得如同浇了火油的干柴,一点就着。终于,大规模的血腥械斗爆发了。庆国边军、地方豪强、红了眼的南黎商队护卫……混战成一团。据说鲜血染红了边城的土,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南黎人凭着祖传的精湛骑射,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勉强惨胜了一场。那场惨胜的消息传到上京,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深的不祥预感,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我攥着书肆刚结的、还带着体温的几十个铜板,站在人声鼎沸的城门下,身后是国公府废墟的萧瑟,眼前是悬赏通缉的血腥告示。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袖袋里那支小小的乌木簪,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着我卑微的念想和无用的悲悯。这世道,倾覆一个国公府如同碾死蝼蚁,碾碎一个寒门学子未及萌芽的心事,更是连声响都不会有。顾茗华,那颗曾照亮我灰暗角落的星辰,如今坠向何方古宁塔的风沙,会磨灭她眼底最后的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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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石场与佝偻
庆黎之乱像一头失控的凶兽,在庆和十年的版图上疯狂撕咬。南黎以庆帝诛杀其皇室成员(顾茗华的父亲)为旗号,倾国之力,铁蹄踏破边关。战报如同染血的雪片,不断飞入后方。南黎十五位声名赫赫的将军,短短数月竟战死八位!十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接连陷落,插上了南黎的苍狼旗。战火灼烧着边境每一寸土地,焦尸的恶臭仿佛隔着千里都能飘进上京。
庆国同样元气大伤。战火耗空了国库,拖垮了民生,更致命的是,皇帝的根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中被蛰伏已久的老牌世家狠狠撕开了口子。前线将士浴血,后方暗流汹涌。最终,在内外交困、兵锋直指京畿的绝境下,一纸盖着皇帝宝玺的罪己书,被无数双手贴满了上京城斑驳的城墙。
墨迹淋漓,字字椎心。皇帝不再提什么蛊惑,不再找任何借口,只沉痛地承认——庆国损失惨重。是战争,更是他刚愎昏聩的代价。这份屈辱的文书,如同丧钟,宣告了这场两败俱伤的战争终于落幕。硝烟尚未散尽,上京的废墟之上,一股新的、无人知晓根底的势力,如同幽暗处的藤蔓,开始悄然滋生蔓延。
战火初歇的深秋,我随几位书院的师长,奉命前往饱受蹂躏的北疆,参与战后文牍的整理和赈济。颠簸的马车穿过满目疮痍的城镇,空气里弥漫着焦土、血腥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抵达北疆重镇朔方时,天色是铅块般的灰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个阴冷的清晨,师长们去拜会驻军将领,我独自在城中踟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巨大的采石场。
风裹挟着石粉和寒意,刀子般刮在脸上。视野所及,是灰蒙蒙一片。巨大的花岗岩山体被粗暴地劈开,露出狰狞的断面。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影,如同蝼蚁般在巨石间蠕动。号子声、铁器凿击石头的刺耳锐响、监工粗粝的呵斥咒骂,混杂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她背对着我,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单衣,嶙峋的脊背弯成一道沉重而痛苦的弧线,几乎与地面平行。枯草般干涩打结的头发胡乱地挽着,露出的一小段脖颈,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她双手紧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锹,那锹柄粗壮,锹头沉重,怕不下二十斤。她吃力地将它扬起,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脚下那块巨大的、纹丝不动的花岗岩。
哐!
一声闷响,石屑飞溅。铁锹弹起,震得她单薄的身体剧烈一晃,几乎跌倒。她只是麻木地站稳,再次扬起铁锹,再次砸下。动作迟缓、僵硬,带着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绝望。一下,又一下。那二十斤的铁锹在她手中已是千钧重负,而那沉默坚硬的花岗岩,却是她无论如何也砸不开的命运囚笼。
风卷起砂砾,迷了我的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几乎窒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顾茗华。
那个曾在宫门外擂响文登鼓、声震九霄的顾茗华;那个鲜衣怒马、骄傲得如同天上明月的顾茗华。如今,被她的亲舅舅,用一道圣旨,变成了这苦寒之地采石场里,一具被苦难压弯了脊梁、磨灭了光芒的行尸走肉。
袖袋里,那支小小的乌木簪,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上。我僵立在原地,像一根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木头,眼睁睁看着那佝偻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光下,重复着徒劳而绝望的敲打。花岗岩沉默着,比这世道更冷,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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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桂花巷与敬国公
顾茗华佝偻的背影,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鞭痕,日夜抽打在我的记忆里。古宁塔的风沙似乎也吹进了上京,连书院的墨香都带上了粗粝的苦味。我抄书抄得更狠,仿佛只有指尖磨出血泡,才能稍稍麻痹心口那块被烫伤的疼。
身世,像一块裹了糖衣的毒药,在我毫无防备时,被硬生生塞进了嘴里。
告诉我的人,是我喊了十几年娘的妇人。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节用力到泛白,浑浊的眼里翻涌着积压了半生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解脱。远儿…瞒不住了…她声音干涩,带着尘埃的味道,你亲爹…是苏氏…敬国公。
苏氏那个盘踞上京数百年,根深叶茂、权势熏天,连龙椅上的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顶级门阀敬国公当今三公之一,站在庆国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绪。我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满脸风霜的妇人,我的娘,她曾是一个被放归家的前通房丫头。一个在敬国公府那样的深宅里,如同尘埃般卑微、随时可以被扫除的存在。